合紫久文

错失路线

我听见列车进站时,那特有的低沉而浑厚的声响逐渐在耳畔化为蒸汽与雾晕。

烈风呼啸着卷起轨道上朽落的积雪,有几缕冰冷而生涩的凉意随之纷飞飘融在颈边。
我拢了拢厚重的深色大衣,本能般想要开口这么向他诉说:那个、今日天气不佳,或许不宜启程——然而建议的话语是在唇边些许逗留,须臾便艰难地被我咽了回去。
或许天海君不需要呢,毕竟在长途旅行的专业领域他所拥有的经验应该远胜于我,门外汉盲目给出建议说不定会让他对我的印象变差,简直适得其反。
我颇有些踌躇地将视线游离起来,第一视角局促地绕过月台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在残留着脏污泥迹的车站台面上慢吞吞地停顿打转,最后无可避免地转向…此行应该送别的友人。

——和记忆中相比,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比以前更高、也更成熟。
只消些微地勾起笑容便能酝酿出极其吸引人的神秘氛围,在纤长双睫下沉淀着清爽之色、仿佛含有诸多情感和思绪的浅色双眸,曾见过的穿着打扮如今想来与其把特点说成是高档得体,不如说是在诸如饰品之类的细节上颇有些追求时髦。
我也曾思考过像这样的问题——天海君会不会在睡前把用手指把耳钉耳环戒指们一个一个缓慢地摘取下来呢?那样不是会有点麻烦吗?而且不小心扯到耳垂的话感觉会很疼。

当然,就算他的某处细节突生骤变,我也不一定能够在此就敏锐地察觉。我绝非一流的侦探,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还未能让我磨砺出超凡的素养,要论及能力也只是见习生,这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天海君凝视着列车迟缓地与铁轨摩擦,并未如周围的旅客一同予以怒视或者拧起眉头对刺耳的摩擦声露骨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那目光简直堪称沉静地仿佛等待一位多年的老友回归。
的确,在他的熟悉程度列表上,交通工具或许更胜于我。应该、已经重复一样的事不知道多少次了吧。而且,现在也不知道已经等待了我多长时间了。

事实上细枝末节能够反馈的事实的确如此,外表已趋于成熟的同级生颊边厚实衣领上纤细的绒毛已经沾满了风尘仆仆的雪花,显然已经在此伫立良久了。
但他也没有对我的迟到流露出表达愠怒的某个细微表情,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这个送别者会按时抵达怀抱期待。
内心愧疚感油然而生的同时,我也感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和轻松。
事实上这次送行本不应该是由我来的。
但…至少我现在站在这里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刚好合适。

我稍微抬起头,向着他说——

“……                 。”

然后,我们看向彼此。
他那张清秀的面容随之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我们礼貌地互相颔首问候,我言辞朴素地表达了对此次旅途顺利的祝愿,他应声感谢,紧接着我们便难以避免地、凉薄地陷入缄默。

…我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我不应该让话题冷却的,至少要让天海同学在出发前留下的最后回忆里没有太多不满与遗憾。
冷静,像平时那样依照逻辑次序来思考这件事。首先我们的关系是…同学,普通的那种,关系…也说不上太好吧。

…虽说是友人,但我实际上对于天海兰太郎这个人的事,了解得并不多。
…准确地说,他还记得我是谁吗?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存在感没有自信,而是我身处于这样诸位朋友性格都特别突出且才能优秀的班级,相较之下我实在是属于应该被划分为相当普通的类型。…要说的话,其实不需要对比也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天海君甚至没怎么单独说过话,我们几乎不会在学校之外的地方碰面,更何况那个代表着他的座位常年被灰尘占据,然后我和百田君偶尔会在负责清洁教室桌椅时稍微提上那么一两句关于他的事。
大家都将他视作集体的一员,这点毋容置疑,但从来都没有谁敢说对他的为人以及过往了解得很清楚。

也许他此刻的笑容,也不过是因为自身极高涵养所致的礼节性应付,也许他在那些为了欢迎他回到日本而举行的聚会上对同学们流露出的专注倾听的神情,也不过是身为这所高中的学生、我们班级的一员所必须履行的义务。他总是…做事周全。

毕竟我们所陈述的,也只是我们在这所学校内所发生的往事,他对我们之间那些琐碎的故事或许没有兴趣,他拥有不平凡的才能和更加高远以至于难以实现的目的——而这个目的他从未向任何人坦言。
即使近在咫尺,那衣角伸出手便能够触及,可他的视线总是凝望着更为遥远的某个远方,他心中存在着某个计划,他早就想到情形会怎样发展,也知晓如何行动才能改变现状。

他也从未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只是平淡地告诉你我要走了,然后留下一个背影,足音和告别都透着股坚定。
现在也并无二致。

人流渐涌,我担心耸动的人群会将我那身形高挑但纤瘦的友人所层层包裹,以至于将他弄丢最后无法适时地在火车即将离去时对他挥手告别;我担心他会从我并不宽阔的视线里消失,甚至稍微有一点担心他会从我乏善可陈而不泛惊澜的普通生活里彻底消弭无踪。
他对我而言太不真实了。

我们少得可怜的共处时间里,他对我、对其他同学、对任何一位老师,也总是用相同的笑容坦诚以对,他看上去外表轻浮却对所有人都很客气,说话的声音很温柔,稍微垂下的视线从未有过哪怕一丝高傲,也很少对谁的话语或者行动感到讶异或者恼怒,我明白这应该是一种尊重,但似乎过于泛泛,就好像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对他而言都并不特殊,也只是过客。

……过于完美的,某种象征拒绝的表象。
我被某种无形的感情所推动着、决定要尝试走近他。然后,再说些朋友间应该说的话。
不常穿的大衣意外厚重,我迈步艰难地拥入这人潮。却见他恰在此时将视线稍稍挪移,目光从那持续运动的车轴转而移向我。
只能说是太过刚好。
也许是我裹着冬服的姿态太过笨拙、也许是一瞬间因为并不强壮而在拥挤中显得有些狼狈,他竟是注视着我轻笑起来,笑声淡而轻盈,细碎的发丝随风稍微掠过鼻梢,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刘海下那双理论上应当颜色浅淡的双眼是何种清澈。

好像有一点不一样,刚才那个笑容。
仿佛时间定格片末,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那点仅存的共同回忆中信马由缰。

啊、原来是这样。回忆起来的瞬间就完全明白了。

原来我是,曾经做过我现在想做的事的,第一次在学校见面、第一次对充满神秘感的同学感到好奇而询问关于他的往事,然后第一次——因为那份显露无疑的距离感而放弃了深入谈话,而是配合他的转移话题选择不去了解更多。

那之后的天海君的笑中不慎流露出的意味,也是近似的。
总觉得有点无奈,有点失望,但又觉得预料之中真是太好了。
而这时他已经拎着行囊整好衣装,平静地进入了涌向车门的人群。

我们就要毕业了。结业典礼之前可能会再聚一次…你、会来吗?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无端感到些忧虑。你在世界的另一端的冒险中有什么收获?你遇到了怎样的人、又和怎样的危险在战斗着、寻求着怎样的真相?我…有资格或者有能力为你做些什么吗?
我的视线在轻微地摇晃,冻僵的手指也轻轻颤抖着。
那些再度被葬在雪中的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

——。

我听见列车进站时,那特有的低沉而浑厚的声响逐渐在耳畔化为蒸汽与雾晕。

这已不是我首次在这个火车站出发了,一切出行手续都已经准备妥当,目的地是遥远的雪国。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动身前往气候寒冷的国度,但我仍旧会应景地想起故乡某位名为川端康成的作家所抒写的同名小说中,雪境的虚无洁净与悲哀之美是何等触动人心。

可极地的气温低到超出阈值之后,人几乎是无暇去享受自然的极致美感的。
我凝视着即将抵靠终点的车厢中,笑靥如花的年幼孩童兴致勃勃地在窗玻璃上呼出热气,然后信手绘制出形状有趣的图画。

时间还很富足,就来说说关于我——天海兰太郎的事吧。
或许对您而言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就还请多关照了。

我虽然是在读高中生,但个人情况稍微有点特殊。我得到了校方的破例允许,得以定期以达成某个目的为由而离开学校前往遥远的国家。
嗯、机会难得,既然是我个人轻松的自言自语,那我就稍微说点无伤大雅的真实想法吧。
我并非怀揣某种在异国他乡轻松愉快地度过假日的心情,才频繁地离开身为一介学生应该安生成长的母校,在这一点上,似乎不少同级生对我存在误解。
但是,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吧?我仅仅只是试图挽回自己曾经的过错而为之不懈地努力罢了,不负荣光,也不需宣扬。这些多余的事不需要告诉第二个人,这只是我应该独身一人背负的责任。
我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地这么想着,数十年如一日地这么想着。

我沉思着雪花何时将会融化之类无可厚非的小事,随后便听见脚步声,听见那个迟来了很久的脚步声。
但他总归是来了,如期而至。

他安静地接近,均匀的步伐直到即将触碰某一个边界位置就戛然停止,仿佛深谙应该与我维持怎样的距离最佳,亦仿佛稍越雷池一步就会惊慌失措直至喑哑无声。
我略颔首向他致意,寒暄言辞还未备好,跟随多年经验养成的习惯,便以不动声色的姿态对面前的少年作出观察和评估。
最原君此刻的神情略微有些并不明显的焦虑,或者应该归纳为紧张,他一定在想着应该如何与我相处,甚至颇为懊恼地思忖着我是否还记得最原终一这个人——

那是不必要的,我记得每一个朋友的脸孔和声音,以及与他们共处的所有回忆。
我也清楚地记得最原君有在思考时下意识地以指节摩挲唇缘缓解压力的习惯,就如同现在这样,说实话,如斯细节感受起来会很有趣。

而现在他略略感情压抑地看着我,满怀善意和忐忑的双眼稍有些出神地偏移游走片刻,目光好不容易落在脸庞上时也没能烙下多少温度就随即滑落。
我不甚明了这个我整整半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最原君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定的自信,可我并不了解在我走后学校里如何风云变幻,他们不会告诉我谁又和谁发生了冲突、谁和谁在争吵后重归于好,学园祭或者运动会,他们不会告诉我那些成长中应该被省略的过程,而经历会让人改变,过去是人格形成的基础。
或许我们双方都只是同彼此记忆中的那个人形貌相似的另一个陌生人。

其他同学也偶尔以自己的近况与我谈笑,但总是以告知局外人的口吻。
他所处的世界与我呈现平行远望的状态,只是偶尔相交,随即便分离更长的时间,而独居一隅的我似乎是永远静止的,而他们总能在欢笑中一同携手前行。
而我没有享受那样的人生的资格。

好吧,我想。就让我来再猜测一次吧,事态是否会按照预想中的形势继续发展。

“……                 。”
他顿了顿,如此说道。

好吧,我想。我又猜中了一次。
可惜这次没人会给我通关奖励。
我未能任由思维继续无垠地延展,也未能将预感准确的理所应当和难免的失望都平淡地稀释,可随之勾起的笑容已经是生存的一种方式,几乎研磨细碎后融入骨血化为某种潜移默化的生理本能。

我向最后来送别我的友人平静地微笑着。

我知道再过不久列车员就将鸣笛,我又将启程,不啻孤身一人,还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耐心地搜寻自己至亲的血缘,寻找自己遗落的姊妹,投身于那无尽且令我甘之如饴的使命。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是充斥着危险可能性的漫长旅程,所以是应该由我独自来弥补的错误与缺憾。

——不能把不相关的人拉入这样的人生里啊。

我都明白。我想,可是,他们真的很耀眼。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烦恼,但都彼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正如同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应有的模样,犹如北国的皑皑大雪苍茫地覆盖整片土地,无华的雪粒尽管纯粹却也因太过纯白而反射了过多的光线而刺痛眼球。我总是无法正视。
我和他也被归拢于这片沉寂里,人群的喧声听起来像遥远的嘶哑唱片。

我想,我们彼此都应该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可以分享,无论是我还是最原君。
就算他对尼罗河边的落日不感兴趣,关于伦敦贝克街221号也总还是能愉快地聊上那么几句。身为侦探总是会对福尔摩斯相关的趣闻感兴趣吧?

可最原君看上去并不是太想说话,我应该对他的心情表示理解并且选择包容。
我悄悄地窥视友人的侧颜,见他低垂的睫羽缓慢地随呼吸而优美地翕动,乌黑的发丝间柔软的耳廊因为寒冷而冻得发红,无论怎样观察都只能得出愈发端丽讨巧的结论。他一定不是不会依靠说话这种方式拉近距离或者排遣无聊的时间,他理论上应该是很受同学欢迎的类型。
既然内在的事物变化如此之大、或许他随着时间推移获得了更多日积月累的信赖,从而已经成为了班级的中心人物也说不定。
当然,也许,他对此并没有自觉。
也许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与我说话。
这个没出息的我啊。

但是,以前也曾说过话,说过很多话。
最原君大概,早就不记得了吧。
因为只是和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同学,随意在校园的某处相逢,随后即兴交谈的往事。
那时尚为青涩的少年还将自己的脸庞拘谨地隐于帽檐之下,仿佛和谁对上视线就已经竭尽全力般困扰,这样内向的他竟然会主动向我搭话,其实最开始还略微有些惊讶。
他对我怀有作为普通同学的好奇心。

——哎呀,这种事不是怎样都好吗?毕竟是与你无关的事,不需要太过担心我呢。
我曾经如此向他淡然地道出惯用的拒绝言语。

远方由风编织的飞雪呼啸着搅乱天空随后迅猛地掠过整个车站,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可能的确不是个出发的好日子,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将离开的事实,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早已从一而终。
苍白的一轮日光仍然能从熹微的罅隙中流泻出微亮,浅淡的光芒依然可以照亮前方应该前行的轨道。
我的人生,今后大概也会是这番光景吧。

——你能这么关心我,真的十分感谢,但是,没有归根究底的必要。
…我直到今天、仍未忘记那时曾对他所抱有的疏离感。

人群随铃聚拢,属于生活的声音逐渐鼎沸蜷拢,澎湃而激昂地在这雪天里以鼓点般的姿态生出了草莽的热量,乘着载体远渡重洋奔赴世界各地的这个群体,总是顺势连带着就将平静地我囊括其中。
每个人都作为不愿相识的过客,每个人都只对自己的性命负责,这样的世界也很有趣。
所以、直到疲惫为止不曾间断旅行。
所以,直到身躯破碎为止不断奔驰。
回过神驻足停止回首遥望之时,才发现已经看过这个世界很多面貌了。

——你不能与我的处境感同身受,从我的立场上来思考,也无法心意相通呢。
…我那时候是做出了判断、还是仅仅作为某种对他态度的试探呢?

我向前迈步,又听见他在不远处本能般地出声唤我,声音裹杂匆忙与好意,还有一点点好奇混入其中,亦如同两年前初次相遇仍在少年时。

——……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请你忘掉吧。
我已没有多余的闲暇来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雪终于包裹列车。
——……请你忘掉吧,我的事只会让你困扰。
素色的花跳跃在车厢顶上,细碎地殒身于地面,在肩头啜泣,在指缝嬉笑。
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是根据 @易难 2017年11月23日所发表的《送行》所写的延伸文章,已得到授权!虽然说是延伸但好像只是加了个人所想的一些无可厚非的细节……实在是非常对不起,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延伸大概就得更加甜饼一点了,我也不知道是否会有构想温馨故事的一天。
这篇是并不完全的才能育成世界线设定,更接近从红鲑团出来后继续学校生活的路线。
因为如果不是红鲑团或者本篇的那种更加难以互相信任的处境,我觉得天海对待同学的态度会相应地也柔化很多,跟不是本班的边谷山也构筑了良好的关系。
不过这个故事所想写的就是“错过”和“送别”的故事……所以就不要考虑那么多啦。
在这个稍微有点走极端的世界线里大家各有各的忙,没太多精力把和所有人的关系都照顾好……大概是这样,可能比较靠近现实,但角色之间的确存在远近亲疏,也有些对不熟的朋友的隔阂,也可以理解为羁绊三的时候双方同时做错了选择。
这种同身边人的隔阂感是易难太太对天海的一个理解,是他身上成熟又不成熟的地方,我也觉得这样的思路也是逻辑上确实可行的,可以说基本上持赞同态度,所以有尽力去体现这一点。

(其实只是以这个较远的视角写写天海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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